青史凭谁定是非 ——小议陈寅恪与梁启超的一场学术争论

青史凭谁定是非  
 
——小议陈寅恪与梁启超的一场学术争论  
 
李锦全  
 
    陶渊明是我国古代著名诗人,也是一个有名的隐士。他的生平出处,在晋、宋  
易代之际,是否与当时政权不合作,即关系到所谓“名节”问题,长期引发争论。  
如著名学者梁启超与陈寅恪,就曾发表截然不同的见解。对这场学术争议进行深入  
探讨,对我们的学术研究工作,我认为会有所启迪。  
    这场学术争议是从《宋书·隐逸传》中一段话引起的。文中说到陶渊明“自以  
曾祖晋世宰辅,耻复屈身异代。自高祖(指刘裕)王业渐隆,不复肯仕。所著文章,  
皆题其年月,义熙以前,则书晋氏年号,自永初以来,唯云甲子而已。与子书以言  
其志,并为训戒,又为命子书以贻之。”其后萧统著《陶渊明传》及《南史·隐逸  
传》均有类似的记述。  
    《宋书》这段记载,引起后人争议。梁启超在《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》一文  
中说:  

    萧统作陶渊明传谓“自以高祖晋世宰辅,耻复屈身异代,自宋高祖王业渐隆,  
不复肯仕。”其实渊明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的混浊,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,倒不在  
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。若说专对刘裕吗?渊明辞官那年,正是刘裕拨乱反正的第二  
年,何以见得他不能学陶侃之功遂辞归,便料定他二十年后会篡位呢?本集(指陶渊  
明集)《感士不遇赋》的序文说道:“自真风告逝,大伪斯兴。闾阎懈廉退之节,市  
朝驱易进之心。”当时士大夫浮华奔竞,廉耻扫地,是渊明最痛心的事。他纵然没  
有力量移风易俗,起码也不肯同流合污,把自己的人格丧掉。这是渊明弃官最主要  
的动机,从他的诗文中到处都看得出来,若说他所争在什么姓司马姓刘的,未免把  
他看小了。  

    梁启超这段论述,引起陈寅恪的强烈反对。他在《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》  
一文中,除阐述自己的观点外,还对梁氏直接提出批评。  

    取魏晋之际持自然说最著之嵇康及阮籍与渊明比较,则渊明之嗜酒禄仕,及与  
刘宋诸臣王弘、颜延之交际往来,得以考终牖下,固与嗣宗相似,然如《咏荆轲》  
诗之慷慨激昂及《读山海经》诗精卫刑天之句,情见乎词,则又颇近叔夜之元直矣。  
总之,渊明政治上之主张,沈约《宋书·渊明传》所谓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,耻复  
屈身异代,自[宋]高祖王业渐隆,不复肯仕”最为可信。与嵇康之为曹魏国姻,因  
而反抗司马氏者,正复相同。此嵇、陶符同之点实与所主张之自然说互为因果,盖  
研究当时士大夫之言行出处者,必以详知其家世之姻族连系及宗族信仰二事为先决  
条件,此为治史者之常识,无待赘论也。  
    近日梁启超氏于其所撰《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》一文中谓“其实渊明只是看  
不过当日仕途的混浊,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,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。”  
“若说他所争在什么姓司马姓刘的,未免把他看小了。”及“宋以后批评陶诗的人  
最恭维他耻事二姓,这种论调是我们最不赞成的”。斯则任公先生取自身之思想经  
历,以解释古人之志尚行动,故按诸渊明所生之时代,所出之家世,所遗传之旧教,  
所发明之新说,皆所难通,自不足据以疑沈休文之实录也。
  
    梁、陈对陶渊明思想的评述,可以说是针锋相对。唯陈氏批评任公取己身之思  
想经历以解释古人之志尚行动,这恐怕不是单指对陶渊明的评价问题,也是他对梁  
氏本人的看法。  
 
    1927年,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,陈寅恪深表痛惜,他写了一篇《王观堂先生挽  
词》,其中有下面几句:“清华学院多英杰,其间新会称耆哲。旧是龙髯六品臣,  
后跻马厂元勋列。”这几句诗明显是批评梁启超的。  
    陈寅恪对梁启超的批评,他们清华的学生周传儒有点不同看法。他在《史学大  
师梁启超与王国维》一文中,认为梁氏有“尊师重道”的美德。说在“1926年,康  
有为逝世,新会(指梁启超)于法源寺设祭坛开吊,率门弟子致祭。自己披麻戴孝,  
有来会吊者,叩头行礼,有如孝子。然而复辟之役,则义正辞严,加以讨伐,公私  
分明。”  
    从陈、周师生两代的不同评价中,可以看出时代的演变,以及道德观念的变化。  
寅恪先生毕竟是生于清末的人,对于“三纲六纪”的伦理,尤为重视。但他又是具  
有深邃的史学观念的人,已经懂得从社会经济制度的变化中来考察“纲纪之说,无  
所凭依”,明知其作为中国文化之抽象理想境界很难实现,只能坐视其销沉沦丧。  
王国维的悲剧,也是他心头的隐痛,这应当是他在各种文字中经常流露出悲感惆怅  
的原因。  
    我认为了解上述梁、陈二人的思想文化背景,对他们评论渊明不出仕当世问题  
出现分歧的原因,就比较容易理解了。陈氏批评任公取己身之思想经历,以解释古  
人的志尚行动,这样分析是对的。梁氏说“宋以后批评陶诗最恭维他耻事二姓,这  
种论调我们是最不赞成”,无疑是“夫子自道”。梁氏本人无论从政还是从教,都  
不在乎在清朝还是在民国,都不存在什么“耻事二姓”问题。所以他认为争论渊明  
是否出仕,要说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,就未免把他小看了。同样对梁氏的出仕,  
要是争论在清朝还是在民国,也未免把他小看了。  
    这里话也得说回来,陈寅恪这样批评梁启超,其实也应该反躬自问,自己是否  
也是这样。陈氏引王国维为同调,但两人际遇本不相同。王氏曾受清室知遇之恩,  
而陈氏13岁起即往外国留学,从未在清政府中任职受禄,他所以有怀旧之情,可能  
与他家世有关。他祖父陈宝箴,曾任湖南巡抚;父亲陈三立,曾授吏部主事。父子  
二人均参与变法维新活动,也是洋务派中的重要人物。戊戌变法失败,陈家曾受到  
清廷的处分,但他们恪守封建社会中臣子的道德规范,清室易代后,不再出仕新朝,  
陈寅恪大概受到他先世家风的影响。  
    关于“耻事二姓”问题,陈寅恪是通过王国维的例子,并提高到理论上说明。  
他在《王观堂先生挽词序》中说到“吾中国文化之定义,具于《白虎通》三纲六纪  
之说,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”。他认为王国维“其所殉之道,与所成之仁,  
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,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。”这里是说,王氏殉道成仁,并不是  
为某一个人或一件事,他要遵守的是所谓“三纲六纪”的封建纲常原则,并被升华  
为中国传统精神文化的一种表现。但当时忠君的纲常原则已走向没落,陈氏亦承认  
“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”。所以他最后说:“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  
之巨劫奇变,劫尽变穷,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,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,此观  
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,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。”  
    陈寅恪所痛惜王国维的死因,对封建文化中纲常伦理精神的没落,确是有点  
“无可奈何花落去”的感慨,但是对于“气节”他始终还要坚持。从中国历史上看,  
宋代积贫积弱,比汉、唐全盛时期的文治武功,相差甚远。但崇尚忠君气节,确为  
宋明时期的特色。由于陈氏以这样的指导思想来评价古人,所以对渊明“不复肯仕”  
问题,认为沈约在《宋书》中的记载“最为可信”,这是投入他的思想感情所得出  
的结论。与梁启超的“最不赞成”说,恰成鲜明的对照。青史凭谁定是非,不是使  
人徒增迷惘吗?  
 
    上面对渊明思想的争议,主要围绕着他的出仕问题。从沈约、陶澍到陈寅恪,  
都是把渊明“不复肯仕”的原因,归结为晋宋易代。陈氏还把名教与自然的关系联  
系起来:他认为魏末晋初名士嵇康、阮籍叔侄是自然而非名教,何曾之流是名教而  
非自然,山涛、王戎兄弟以自然名教为两是。是自然者或避世,或禄仕,对于当时  
政权皆持反抗或不合作之态度。是名教者则干世求进,对于当时政权持积极赞助之  
态度。自然名教两是之徒,则前日退隐为高士,晚节急仕至达官,名利双收,实最  
无耻之巧宦。与此对比,陈氏说东晋之末叶宛如曹魏之季年,故说陶潜生值其时,  
既不尽同嵇康之自然,更有异何曾之名教,且不主名教自然相同之说如山、王辈之  
所为。盖其自身之创解乃一种新自然说,与嵇、阮之旧自然说殊异,惟其仍是自然,  
故消极不与新朝合作,虽篇篇有酒,而无沈湎任诞之行及服食求长生之志。  
    陈寅恪的论述是有它合理的一面,渊明确是不与刘裕新朝合作,但这里有个漏  
洞,对名教的理解亦不全面,因而仍引起争议。  
    我这里所说的漏洞是指,渊明不是在刘宋新朝代晋后才避世不仕的,他是早在  
20年前从彭泽令辞归后就终身不仕了。如果再追溯他这方面的思想,那就更早了。  
他29岁时初次入仕,任江州祭酒,就感到“不堪吏职,少日自解归,州召主簿,不  
就。”他自己在诗中也说:“畴昔苦长饥,投来去学仕”,“是时向立年,志意多  
所耻,遂尽介然分,终死归田里。”可见他很早就有不仕归田的思想,很难说是由  
于“耻事二姓”才引起的。梁启超就是抓住这一思想,不承认他由于“耻事二姓”  
才隐居不仕,这是对的。不过话也得说回来,渊明入宋以后,“不复肯仕”,这里  
也有“耻事二姓”的思想因素,沈约的记述亦非完全没有根据。渊明前期几次辞官,  
说是“不堪吏职”,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,正如梁启超所说:“只是看不过当日仕  
途的混浊,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,”并非所争在什么姓司马还是姓刘的问题。那些  
说渊明对刘裕必然篡位,早在几十年前已有“逆知”,当然难有说服力。但是刘裕  
篡位后,渊明后期的思想对新朝不满,对晋室有怀旧情绪。如在他写的诗歌中,就  
有“饥食首阳薇”、“忽值山河改。”“天人革命,绝景穷居,采薇高歌,慨想黄、  
虞。”“矧伊代谢,触物皆非”、“狡童之歌,凄矣其悲”等诗句,就是例证。特  
别是刘裕篡位的次年,杀害已逊位的晋恭帝司马德文,引起渊明的义愤。他的《述  
酒》诗中有“山阳归下国”之句,是用曹丕篡汉故事,为晋逊帝致哀。在此时期,  
渊明是属意姓司马还是姓刘的朝廷,倒是会有点计较了。  
    因此我认为,一个人的思想感情是会受到社会环境——包括经济、政治、文化  
等外部条件的制约和影响的。就以渊明不仕当世的原因,其前后期的思想感情就不  
一样,梁启超和陈寅恪各执一端,以一个片面来反对另一个片面,这样的笔墨官司  
是永远打不完的。  
    我还觉得不同观点的双方,容易将自己的思想经历、思想感情带到古人身上,  
梁启超是这样,陈寅恪也是这样。当前在历史认识论研究方面,有学者认为,历史  
认识不可避免地带有非直接性、相对性、模糊性等特点,历史判断不仅仅是事实判  
断,更是一种价值判断。因而历史认识主体意识在历史研究中有很大的作用,历史  
学家的哲学观点、知识结构、政治立场、性格气质等因素不可能不影响他的价值判  
断。  
    梁、陈二人对陶渊明是否有“耻事二姓”思想的看法,其实是一种价值判断,  
是由双方作为认识主体的意识所决定的。而深受主体意识影响的价值判断,有时却  
是违背历史的。如陈寅恪在《王观堂先生挽词》中,除讽刺梁启超“失节”外,还  
表现出对盛清的怀恋。如下面的诗句:“依稀廿载忆光宣,犹是开元全盛年。海内  
承平娱旦暮,京华冠盖萃英贤。”这里所谓光、宣,指的是清朝最后两个皇帝,光  
绪和宣统。陈氏生在1890年(光绪十六年),清帝退位在1911年(宣统三年),当时他  
已22岁,光、宣往事当然可以依稀记忆。但奇怪的是,他把封建末世的光、宣,比  
之于唐代的开元盛世,陈氏是唐史专家,这种比较颇使人难以理解。光、宣时代是  
一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年代,何来“海内承平娱旦暮”的丰年盛世呢?其实陈氏这  
里并非在写历史,而是在诗文中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怀旧的感情,是从主体意识作出  
的价值判断,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慰藉,如把它作为信史,那就错了。  
 
    青史凭谁定是非,史学大师们所作的结论,无非是凭主体意识作出的价值判断,  
谁是符合历史的真实是不容易比较的。我们要衡量前人的判断,还应该一切以时间、  
地点、条件为转移,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,避免用自己的思想感情来套改古人。就  
以陶渊明有无“耻事二姓”思想的事例来说,在魏晋南北朝时代这种思想并不多见,  
所谓“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”,这种观念是宋明理学流行后才普遍认可的。  
儒家虽然尊君,但先秦孔、孟、荀等人,却有不少君臣对等的言论。如孔子提出“  
君使臣以礼”,才“臣事君以忠”。否则如孟子所说:“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  
君如寇仇。”当时以臣事君也有所选择,如孔子就讲“以道事君,不可则止。”荀  
子更明确提出“从道不从君”。屈原尽忠楚国,得到今人的称赞,而汉初贾谊却批  
评他依恋怀王是咎由自取,“历九州而览其君兮,何必怀此都也!”屈原不事二主,  
反而受到批评。所谓“良禽择木而栖,良臣择主而事”,这正是先秦的社会风气。  
直到三国两晋南北朝,亦极少忠君死节之士,要说陶渊明有强烈的“耻事二姓”的  
思想,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是不大合拍的。  
    从陶渊明的家世与经历看,沈约虽然说他曾祖陶侃是晋世宰辅,但陶侃是溪人,  
又出身孤贫,虽以军功起家,仍为当时世家大族所轻视,甚至背后称他为“溪狗”。  
《晋书》本传说他“望非世族,俗异诸华”,显然说他与华俗有别。由于社会根基  
浅薄,家庭教养也比较差,陶侃后代虽依例袭爵,但无真正能建功立业的人,甚至  
兄弟之间还骨肉相残,总的趋势是家世走向中落。渊明本属陶侃之后的旁支,少而  
贫苦,虽有几次出仕,但不满现状,朝廷对他亦无知遇之恩,所以忠于晋室并无多  
大的思想基础。加上陈寅恪说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,其思想为承袭魏晋清谈演  
变之结果及依据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说而创改之新自然说,即认为他并非名教中  
人,而“耻事二姓”这种思想,应是包含在维护“三纲六纪”的儒学内涵之中,渊  
明思想应较少受到影响。另外渊明与王宏、顾延之是相交好友,而两人都是刘宋的  
官员,如陶潜真有浓厚的“耻事二姓”思想,对新朝的权贵就不会那样亲密了。  
    不过晋宋易代后渊明对刘裕不满也是事实,主要因为他篡晋前后连续杀了两个  
末代皇帝。据清姚培谦《陶谢诗集》引翁同曰:“义熙十四年,刘裕弑晋安帝,  
立恭帝。逾年,晋室遂亡,史称义熙末,[陶]潜征著作郎不就。桃花源避秦之志,  
其在斯时欤?”这是说刘裕杀晋安帝后,陶潜不接受征聘。刘裕立恭帝才半年就篡晋  
称宋朝,一年以后恭帝又为刘裕掩杀,渊明因而作《述酒》诗,据此诗汤注:“  
案晋元熙元年六月,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,明年,以毒酒一罂使张鸩王,自饮  
而卒。继又令兵人园进药,王不肯饮,遂掩杀之。此诗所为作,故以酒名篇也。”  
渊明此诗,有“山阳归下国”,“流泪抱中叹,平王去旧京”等句,就是为哀悼晋  
室而作。晋恭帝禅位与刘裕时曾说:“桓氏之时,晋氏已无天下(指桓玄篡晋事),  
重为刘公所延,将二十载,今日之事,本所甘心。”恭帝让位后对新朝并无威胁,  
但刘裕仍残酷地将他杀害。渊明受此刺激,如有“耻事二姓”思想,此时可能大大  
升级。不过渊明入宋生活最后几年,仍和已事二姓的宋臣顾延之、王宏(弘)等亲密  
往来,即对刘裕死后的宋政权,态度又有缓和,说明对渊明“耻事二姓”思想不能  
用有、无简单作结,而要作动态分析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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